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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幻一戏,未知之幕

薛婧怡 野飞船
2024-08-22

此文作于2020年7月7日

对我而言,那是一个即兴戏剧的夏天



对于我,你永远不会衰老。

因为自从我的眼睛碰见你的眼,

你还是一样美。

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,

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。

但你,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。


莎士比亚 Sonnet104




每次上完泠伶老师的戏剧课,夜都已经很深了。


我们在十里洲的码头乘船,沿着来时的水路返回。夜中的水景,与白日截然不同。云天渗透出幽蓝,倒映在水光中,树木黑影凝聚着巨大的静穆,船只悠悠行于水面,令人蓦然忘记今夕何夕,此身何处,如庄子所写,「梦觉皆幻」。


我不禁感叹,在十里芳菲这样一个青丘之境习练戏剧,真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:乘上船,我们告别了世俗世界,告别了客观现实;抵岸,我们以虚构的名义,走入了内心的真相。


一条河,隔开两个世界,但最后你已经分不清,哪边是真,哪边是幻。这是戏剧的迷人之处。






第一幕



在七月初刚结束的戏剧创作第一场「言说」课上,我们每个人都完成了一场独角戏表演。此时的我,在经过六月中旬的戏剧沙龙、端午假期的三天戏剧工作坊后,对舞台已不觉陌生,但我却十分想念第一次站上即兴表演舞台的紧张和兴奋。


于是我在这个Solo表演的开端,把自己重新带回到那个情境里。


「薛,还记得半个多月前,你第一次站上即兴戏剧舞台时的样子吗?你当时也是这样侧站着,你不敢看观众。你的手不自觉地插进裤兜,身体僵硬,你说出的第一句话,声音是颤抖的。」





是的,这就是我在6月14日即兴表演中的样子。或者说,我根本没有表演,而只是:把自己真实的样子搬上了舞台。那些面对人群的瑟缩、在公众面前表达的恐惧,在舞台上展露无遗。


包括我的情绪,也是真实的。我在即兴生发的第一句台词中对搭档苏西说:


「月亮还是十几年前的月亮,可是我们却不复以往了。自从你和我男朋友在一起,我们就回不到从前了。」


我现在还记得我说出这句话时痛苦的感受,以及我望向她时冰冷、疏离、失望的神情。


而苏西给我的回应时:


「可我想让你知道,我真正在乎的是你,我想也许这样才能引起你的注意。」


这句话让我浑身发麻,瞬间泪意盎然。


最后在几番零碎对话中,我们结束的方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。





下台后,我久不能平静,一面因为自己在戏中释放了真实的情绪,一面因为自己深切地经验了上台的恐惧。——再一次被这古老的恐惧扼住喉咙,不是没有沮丧。但在内心最深处,我也终于触摸到一种拥抱:我曾经嫌弃过、厌倦过甚至想要抛弃过这样的自己,但这一天,我在哪怕浑身不适的情况下,也想发自内心地接纳这样的自己。


第二天,苏西说读到关于「回避型依恋」的文章,想起了我们的对戏。


她说:「在昨天我与你的对戏和交换中,也许没有产生什么直接的故事性冲突,但感觉会有连接,当时我没有明白那个连接点是什么。今天我明白了就是那个点在于我们给对方的频率都是:我可以给你一点什么。觉得非常动人。


我非常感动于她细腻的觉察,这也给了我新的视角理解当日的自己:「虽然开场时我的言辞都在表达埋怨、仇恨、失落,但其实内在很深的情绪是我很在意你,我对失去难以释怀,我想要给你我的爱,而你替我把这部分表达出来了。」




她继续说:「对,我觉得有。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,我仿佛觉得即使是真实的你,在情感中也有这种流动的需求。


我感觉自己被看见了,告诉她确实如此,我在现实生活中对情感的表达很通畅。我还想到,在我们私底下练习时,我的状态很舒展,俨然一个戏精;但一上台,却变得胆怯发抖。我问她如何看待我身上的这两种反差。


她回答:「就像老师说的,每个人每时每刻其实都是下意识在表演,只是表演真实自我的成分存在差异。戏精成分我感觉更多是盔甲,但还是有真实的部分在后面。而那段表演我感受到更接近于真实的你。


我深受触动。再次回想那短短几分钟的对戏,我在即兴中流露了许多与本真的我紧密相连的元素:物是人非的伤愁、对过往的眷恋、被爱击中时毫不犹豫的动情、潜意识里渴望月亮见证一切。更幸运的是,有苏西这样的伙伴与我一同挖掘出超越表演本身、更深刻的内在领悟,我们互为镜面,在舞台的道场里,照见彼此。


当我发现自己沉陷在对表演的回味和剖析中不可自拔时,我知道,我已经对即兴戏剧上瘾了。






第二幕



带着对进一步自我探索的强烈渴望,端午假期里,我再一次走进即兴戏剧课堂。


工作坊的第一天,伶泠老师问大家,你对这次戏剧课有什么期待?


我的答案是:希望自己能更勇敢、更从容地在公众面前表达和表演。——这是对我之前在表演中感受到恐惧的回应。


而在一些身体破冰练习后,老师给我们的第一个即兴戏剧的题目正是:恐惧。


我特意选择了两位陌生的搭档。在短短15分钟的排演中,我们将恐惧的主题定位在:与人失去连结的恐惧。整个表演呈现的方式是,原本我们三人谈笑风生,友爱亲密,其中一位女孩突然消失,她发现她听得到、看得到我们,但我们看不到、听不到她。


在她消失的一刻,我和另一位女孩开始交流对她的各种不满——以此展示此前的愉快交谈、夸赞吹捧都是违心。消失的女孩拼命说: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了?你们能听到吗?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?却被空气吞噬,完全传不到我们耳中。





在这场表演里,我不是那个直接去经验恐惧的主体,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也没有怯场。反而是在其他两组的表演中,我能瞬间进入到那个承担恐惧的角色中,而其他两组呈现的恐惧都很对应我自己的议题:真实表达的勇气。


在后来的交流环节中,我表达了这种演员、观众两种身份切换的体感。在我自己那组表演中,表演对我而言更像一种配合的任务,我并没有把深入的自己演出来;而在观看中,我通过进入那个情绪最浓的角色,而体验到内在的刺激。


于是,在第一天结束时,我们一起写当日个人总结时,我写下:希望接下来能演更多表达内在情绪的戏。





接下来两天,每天都有即兴演出的部分。我演了高姿态的员工,冲进门便对我的老板指指点点;我演了找不到奶奶送的镯子的女孩,焦急地质问室友;在最后的汇报演出,我穿上在印度买的绿色Punjab,演一个女王,在舞台上怒吼、歌唱、起舞。


我还在一次一对一练习中,对伶泠老师的一句「我觉得你有点儿打不开」,大喊着回应:「我可以打得无限大!」


我看起来,似乎完成了最初对自己的期待:我可以勇敢地在公众面前表现自己,我可以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声音,不再害怕自己的声音独自响彻在空间里。


可是,我却又总觉得,缺了点儿什么。





离开课堂,回到现实中再次反刍,我发现自己最难忘的,竟然是我感觉演砸了的那场戏。


那是我和Y的一场对戏,原本是声音球的练习,但是在开场时我们便有点卡壳,那一刻我突然再次感受到站在台上的尴尬和紧张。后来我们慢慢演了起来,有了对话,有了身份,我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个对感情执着、不停追问对方的角色;而我的搭档,总是那么淡定,她有时候对我的回应没有语言,而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,我会下意识地判断为她还没有回应我。


后来交流环节中,老师说:其实她一直都有回应,只是她回应的幅度就是那么小,表明她传达的这个角色性格就是如此漫不经心;其实我们观众都看出来了,而你是戏中人,却看不清真相,还苦苦执着。





这段话在我的心里引起巨大的轰鸣。下台后,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过往经验的情感模式:我连着喜欢的几个男孩子,都很被动,都交流闭塞。聊天中,我已经连着发了大段文字,对方只回应二三字。我寄去精心用手工制作的礼物,对方甚至不言感谢。


当我在舞台上再次经验这样的关系模式,我很抓狂,我很愤怒——虽然我之前在现实中总是选择隐身沉默。我不想承认我的搭档已经回应了,因为我渴望着她有更明显的回应。就像在过去的关系里,我也这样将对他人的期待变成了对自我的欺骗。


这场戏,是我那三天演得最不流畅、最尴尬、甚至最不得体的一场戏,却成为了令我最难忘的一场戏,因为在里面我走到了自己的深处。


所以,表演到底是什么呢?我如愿以偿地更打开、更勇敢、更释放、更坦荡了,却无比想念那些在台上漏洞百出的自己。


在戏剧的舞台上,我到底想要寻求什么呢?






第三幕



带着新的困惑和发问,我再一次走入戏剧课堂。


整个七月戏剧月的主题为:找到自己的真我价值。


第一节台词课,老师留了作业,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。我选择了Sonnet104,是大学时看科克托的实验电影《诗人之血》时读到的。从上课前一晚到乘船去教室的水路上都在背诵,这久违的备考感也是顶有趣味的。


可以明显感受到这次戏剧工作坊与端午课程的不同,没有表演技巧的训练,而是回归真我的探索。从身体、声音、自我叙事、自言自语的角度,全方位与自己对话,而当天的高潮非个人独白表演莫属。


如前文所写,在这段表演的开头,我将自己带回到最初登台时的紧张和恐惧中。并且追溯了我即兴说出的台词背后的心理真相,那些伤心的情感往事带给我的钳制,以及剥去这些印痕背后,我真正的野心和渴望。


我用戏剧表达了所有这些内心的挣扎和冲突,我颤抖着演完整场戏,我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情绪,而在结尾处,我一边看着每位观众的眼睛,一边说:「这一次,我可以和每个人对视了,我要大家都真的看到我,因为我终于,真的看到了自己。」——说到这里,在台上失声痛哭。


一场以泪奔结束的独角戏,也是一场自我告解和救赎。





下台后,Athena立刻上前拥抱我,她说:凯龙狮子的痛,我懂。


而我对她的独白表演也十分共情。一开始她是一个躲在窗帘背后瑟瑟发抖的小女孩,她对自己说:


「小静,你不要怕,你可以走出来的,你是有力量的,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,你可以去创作任何你想创作的。你想站在舞台中央吗,你想对不对,那就去呀!你不用评判你自己,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,你可以说出任何你想说的话,你可以表达任何你想表达的欲望。你就是可以站在舞台中央。


小静,你不用慌,你不需要做什么证明你的价值,你只要存在,就是爱、能量和智慧。」


我们都在个人独白部分表达出对舞台的热望,以及热望背后经受的伤痕。


我们紧紧相拥,所有的相知、相惜,都在这个拥抱里了。





晚饭过后的第二场排演中,也真的和Athena有了一次即兴的灵魂对话,我们在兴致高昂时不禁起舞,大喊:


「伤痛是我们的药!

伤痛是我们的徽章!」


泠伶老师说,她感觉那是整场戏的高潮。


在关于表演状态的交流中,我描述了这几次表演的感受变迁。泠伶老师回应:每一场戏都是未知的,演员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场戏到底会演成什么样子。在不同阶段,你的追求会有变化,刚入表演的门,人们想学习表演技巧;学了很多技巧之后,却也会想念最初的质朴和纯真。


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,密集地演了这么多戏,刺激、过瘾,看见了自己深深的恐惧背面,是深深的渴望;看见了自己想要去看见,也想要被看见。

 

我的即兴戏剧之路才刚刚开始,而我也在,一边找寻答案,一边继续发问。






下一幕



未知:)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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